150天过去了,职业马拉松运动员刘茜茜没有等来任何一场比赛。今年本是东京奥运年,原本刘茜茜将会度过异常兴奋和繁忙的一年。为了保持竞赛状态,参加完1月初的厦门马拉松不久,刘茜茜就随大部队前往云南丽江参加集训。
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对于一名职业运动员来说,奥运年就像普通人的高考年一样,训练多时就等着这一刻的爆发。
2020庚子年初,突如其来的疫情打乱了全世界体育人的节奏,包括NBA、CBA、中超、西甲、德甲等多项大型体育赛事被迫取消或延期,体育界的盛宴——2020年东京奥运会,也不得不推迟一年举办。
体育赛事停摆,背后环环相扣的票务代理、转播平台、赛事运营、奖牌制作、服装生产等环节也只得相应按下了暂停键。全球体育产业都在经历百年一遇的低谷。
动辄聚集数千乃至上万人的马拉松赛事自然未能幸免。在美国,有124年历史的波士顿马拉松赛会挺过了一战、二战,却因新冠疫情首次被取消。
如果没有疫情,国内马拉松将在今年迎来行业的高光时刻。国家体育总局2018年发布的《马拉松运动产业发展规划》中提到,到2020年,全国马拉松赛事场次(800人以上规模)达到1900场。中国田径协会认证赛事达到350场,各类路跑赛事参赛人数超过1000万人次。
马拉松体育赛事运营公司的盈利来源主要包括:选手报名费、赞助商费,还有政府补贴。
某马拉松赛事运营公司工作人员张浩辰介绍,其所在公司运营一场3000到5000人的马拉松赛事,总体费用大体在100多万元。按去年运营8场马拉松赛事计算,再加上组织其他体育活动,张浩辰所在公司一年营收至少在1000万元以上。遭遇疫情后,公司上半年几乎颗粒无收,估计全年损失将达数百万元。
和这些小型马拉松赛事不同,北京马拉松、上海马拉松、厦门马拉松等“大马”,以及斯诺克、NBA、中超、西甲等观赏性很强的赛事,还有一笔十分可观的赛事版权转播费。比如,此前因疫情停赛的英超联赛所有球队被要求退还3.3亿英镑给转播商,其中2.23亿英镑将付给英国本土转播公司,1.07亿英镑则是赔给海外版权持有商。而东京奥运会延期,预计将造成直接经济损失约60亿美元。
由于上半年赛事取消或延期,没有一家赛事运营公司能够独善其身,如果疫情持续,今年一整年都将面临没有钱进账的现实。对于从业者而言,这无疑是一记重击。
疫情逼停马拉松:运动员焦躁无赛参加,赛事运营商冷水当头
从业十几年,马拉松体育赛事运营公司波动体育创始人陈理见证了中国体育产业从零星发展到全面崛起的过程,但这一次疫情带来的毁灭性打击,是他不曾经历的。
在2019年年底召开的公司年会上,陈理带领公司做了很多新的规划,准备在今年大干一场。不曾料到,刚“打完鸡血”,暴发的疫情就给整个行业浇了一盆冷水。
2月26日,国家体育总局经济司副司长彭维勇在国务院应对新型冠状病毒感染肺炎疫情联防联控机制新闻发布会上表示,“国内的大家非常喜欢的马拉松赛事50多场都受到了影响,这对竞赛表演业的发展冲击非常大。”
数据显示,截至2020年3月7日,全国马拉松赛事已累计取消27场、延期148场。
“签合同的时候,会有一个‘不可抗力条款’。以前从来没用到,现在算是深刻理解了。”陈理说。
更为致命的是,疫情什么时候结束,谁也没底。这种不确定性,如同胸口的石头,压得所有体育人及从业者喘不过气来。
3月中旬,刘茜茜原本要参加的奥运会选拔赛也打了水漂。“现在训练的时候,会有点气愤的感觉。”在丽江集训期间,刘茜茜依旧每天都保持着高强度的训练,但在大环境带来的不确定性中,长时间没有比赛,还是常常让她备感焦虑。
疫情带来的不明朗,使得行业内整体都表现得很焦躁。悲观的情绪更像瘟疫一样,在相关从业者中蔓延。
马拉松赛事引进中国的短短几十年来,历史上大概没有哪个时期,国内马拉松赛事从业者都只关心同一个问题,那就是赛事到底什么时候能够解禁?
3月31日,体育总局曾表示,“今后一段时间内,马拉松等大型活动、体育赛事等人群聚集性活动暂不恢复。”两个月后的5月29日,体育总局再次强调,全国性马拉松等人群聚集、跨区域举办的群众性体育赛事和活动暂不恢复,但同时指出,“在落实防控措施的前提下,可开展本地群众体育健身活动。”
后者给了业界往利好方向解读的可能。“全国性‘跨区域’是不是意味着可以在当地举办?文件不明说,我们就只能猜,所以我们就只能往自己利好的方向去猜。”张浩辰表示。
6月初复工后,张浩辰时常在两种声音中作斗争。一种声音告诉他,疫情下半年就会结束,今年会变好的;另一种声音则很悲观,疫情今年结束是没戏了,一整年公司都将颗粒无收。
陈理也坦言,未来并不明朗,马拉松赛事企业都还在观望。
停工半年无收入:员工送外卖、中层想转行、老板预计全年亏损700万
“只要疫情结束,我状态立马就能变好。”停工4月有余,张浩辰度过了职业生涯中的至暗时刻。
从2月初开始,公司复工时间几天一变更,最终定在6月。没能在家待住的张浩辰2月中旬就回了上海,在度过了一段每天由自己安排的日子后,长时间没有工作、没有收入的不安感袭来,又很快将他吞噬,“每天都活得很焦虑。”
这种不安全感最终迫使张浩辰做出一些改变,他说服自己放下身段去送外卖。由于没有任何收入,再加上上海的生活成本至少也需要3000元/月,他主动暂停了所有大的开销,每天的生活费也严格控制在可控的范围内。
半年没有开工,到手工资甚至低于北京最低生活保障标准,北京某大型体育赛事运营公司中层刘兴亮已经考虑转行了。妻子刚生完二胎,开销大,他只得在电话那头苦笑着说,“没办法,只能先让家里救济一下。”
最近一段时间,刘兴亮注意到,公司员工总数已经从200多人,减少到150人左右。由于无事可做,撑不下去的销售人员首先走了。刘兴亮在和同事交流时,大家也互相鼓励打气,“看到好的机会就走。”
事实上,通过非正式渠道,公司已经提醒员工要积极自谋生路,“告诉我们也不要寄希望于裁员补偿了,没有裁员补偿。”刘兴亮说。
张浩辰所在的体育赛事企业,20余名员工从2月停工到6月。期间,公司承诺的上海最低生活保障也没能及时发放。6月份复工后,公司也仅仅象征性地发放了1月份的部分工资。复工后的一次会议上,公司领导透露了一个残忍的事实,上海已经有两三家撑不下去的同行,再也等不到赛事解禁的那天了。
“6月份复工后恢复了全薪,因为公司账上没有收入,也不能保证能够按时发放。”张浩辰说,现在就希望疫情赶紧结束,公司账面上有收入,大家都有保障。
陈理在3月18日召开的广州市第46场疫情防控新闻通气会后,就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会上,钟南山总结了新冠肺炎的几大特点:传染性高、死亡率高;传播途径主要经过呼吸道;至今没有特效治疗药物。
4月初,陈理甚至做出今年将是一个“无马之年”的悲观预期。“体育人才太少了。”为了稳住50多名员工的士气,陈理顶住现金流的压力,在3月份就制定了不降薪、不裁员的计划。
现在,即便免了一部分社保,再加上其他优惠政策,波动体育每个月的成本还是在五六十万元左右,包括工资成本30多万元。这对于一家不靠融资,纯靠业务活着的公司而言,是一个不小的压力。陈理介绍,今年这种情况,向外界寻求融资很难,不过,公司有采取银行贷款等方式来保证现金流。
波动体育已经做好了今年一年没有营收的计划的最坏打算,2020年,波动体育年亏损预计在600万-700万元左右。“做好了这个决策,我们就不用在每个月发工资的时候,都来犹豫、琢磨这个事情。”陈理说。
“焦虑是一种常态。”没有营收、未知感就像两把达摩克利斯之剑悬在陈理的头上,他坦言,这段时间心理压力非常大。
从业者无事可做,有赛事企业转型短视频、直播卖货
往年没有疫情的年份的此时,波动体育上半年最忙的时候已经过去了。通常情况下,上半年的3、4、5月,和下半年的10、11、12月,都是马拉松赛事从业者最忙的时节。“每个人都是连轴转,大家都不休息,包括清明、五一假期,有时连周末都不休息,等到两三个月后,都积累了一大堆调休。”陈理回忆。
由于赛事在全国各地举办,张浩辰最忙的时候曾经接近两个月都在外出差,回到上海的办公室,还要重新适应几天。
按照往年的节奏,英超、西甲、NBA、CBA、中超等大赛,此时都正值赛季末,各队为争夺冠军拼得热火朝天。这往往也是体育赛事解说员郭大伟最忙碌的一段时间,不过,2月复工以来,郭大伟大多数时候就是翻翻以前的经典赛事,再配上新的解说词。
“以前天天有比赛的时候,会感到很烦,现在所有赛事突然都没了,失落也是实实在在的。”郭大伟说。
无事可做,是所有体育从业者的心声。
意外的是,3月份复工后,陈理更忙了。为了不让员工陷入长期无事可做的焦急状态,陈理从3月份就开始探索公司转型。更深一层的原因还是,这次疫情,让他看到了马拉松赛事运营商的脆弱,“遇到疫情只能停,你根本没办法谈抗风险。”
在公司员工的怂恿下,4月初,陈理带头做短视频、搞直播卖货、开微店。拍短视频的时候,陈理也很犹豫,他担心自己的普通话不好,也担心说出来的话,会带来一些争议。但他最终还是硬着头皮坚持了下来,某短视频平台上,截至6月15日,波动体育已经制作了83条短视频,大多数都是陈理亲自参与录制。“这是很好的尝试。”陈理坦言。
这些尝试之外,为了让公司活下来,陈理还不得不忙着找新的方向、新的项目,琢磨新的事情,为了有新的合作而去接触更多的人,这也让他更忙了。“我们需要增加很多的板块内容,提升自己企业的抗风险能力。”陈理表示。
6月6日、7日,波动体育在合肥开展了两场户外“轻徒步”体育活动。活动人数控制在400以内,人与人的间距控制在1.5米。第一次活动两个半小时报名人数就满了。不过,陈理强调,现在办活动的思路和以前不一样,以前会追求多,现在是越少越好。但对赛事运营公司来说,这样的小型赛事活动带来的收益微乎其微。
6月1日复工后,张浩辰又开始了出差的日子。但他感觉到,自己在和政府谈新项目的时候,明显底气不足,政府的态度也变得模棱两可,“都是说再等等,等到6月底再看看形势,有需要再接洽。”
刘兴亮就没这么幸运了,至今都没有收到复工通知。刘兴亮所在的赛事公司,主要运营国内的排球联赛、中超联赛等赛事,还有上海、天津等地大型体育场馆的运营。4月份遭到中国排协解约后,其所属公司就等于失去了核心业务,而中超联赛也已停摆。没有人流之后,体育场馆也无赛事可运营。
“公司业务基本上都停了。如果没有政策的扶持,企业本身很难自救。要说转型,短期内也不太现实。”刘兴亮说,现在公司全员都被迫处于待机的状态。
千亿产值规模马拉松何时开跑?
资深马拉松爱好者王云雷这段时间有点难熬。过去7年,王云雷每年参加一到两次马拉松比赛,这已经是他生活中必不可少的组成部分。
“没有比赛,也没什么动力。往年这个时候每天跑20公里都没问题了,现在跑10公里也很费劲,就是训练少了。”王云雷说。
王云雷上一次参加马拉松,还是2019年8月份的哈尔滨马拉松。在北京工作的他还报名了去年11月份的北京马拉松,但因为中签率太低,最终没有抽上。
马拉松赛事一般都在周末举行,参加哈尔滨马拉松的时候,王云雷把老婆、孩子也带上,顺带旅游,两三天的花费得有四五千元。
“如果下半年有马拉松,像我这种爱好者,肯定100%会参加,但也担心到时候很难报名。”王云雷期待着能够痛快地跑一次。
中国田径协会发布的《2018中国马拉松大数据分析报告》显示,2018年全程马拉松项目的报名费从80元至240元不等,其中报名费为120元的场次最多,多达50场。平均每场全马的报名费为130.05元。
马拉松体育赛事运营公司的盈利来源主要包括:选手报名费、赞助商费,以及政府补贴。某马拉松赛事运营公司工作人员张浩辰介绍,其所在公司运营一场3000到5000人的马拉松赛事,总体费用大体在100多万元。
随着国内人均收入走高、普通大众对自身健康的重视,马拉松赛事受到了越来越多的重视。艾媒咨询数据显示,2015年至2018年(1月-11月),中国马拉松赛事数量由134场,增至1072场,后者较2016年的328场增幅近200%。《马拉松运动产业发展规划》中提到,2020年,马拉松运动产业规模将达到1200亿元。
波动体育今年负责运营的马拉松赛事有15场,现已取消了两场,其余全部延期到下半年。如果没有意外,张浩辰所在的公司今年有8场马拉松赛事,上半年3场,下半年5场。现在,上半年的3场赛事全部延期到下半年。他透露,由于赛事举办场地比较偏远,担心不好招募跑友,即将开始的三场马拉松已经开通线上报名,最近的一场在8月中旬。
通常情况下,马拉松赛事运营公司主要通过政府招标的方式获得赛事运营权,一旦中标,往往会和政府签订3至5年的合同,合同期内,按照协议举办赛事。要运营一场马拉松赛事牵扯到的部门非常多,需要当地的体育、公安、卫健、团委等部门共同协作。举办一场小型马拉松赛事,运营商往往都要提前1到2个月做准备,更大型的赛事,准备时间则需要提前更久。
张浩辰透露,这三场赛事报名的人数在几百人左右,大多数选手都还在观望中,“因为上半年已经退过一次费,他们也担心现在报名了,到时候不能如期举办,又要去退费,都嫌麻烦。”
下半年,赛事即便能如期举行,跑友是否依旧会热情高涨,也是陈理比较顾虑的问题。他分析,由于疫情的原因,大家宅在家里已经把自己养肥了,再跑起来,肯定需要一个过程。
“短期来看,大家会有一些顾虑,出于对安全的考虑,可能不会立即参与进来,所以一个快速的反弹也明显不可能;但从整体趋势来看,包括这次疫情也让很多人更加关注身体健康,马拉松可能会迎来又一个大爆发。”陈理说。
尽管各大赛事公司都在按赛事能如期举行做着准备,但能否顺利举行,大家心里都没底。
体育界也并非没有好事传来。德甲联赛已于6月15日恢复;英超联赛已于6月17日正式重启;西甲也已恢复。和以往相比,尽管现场没有了球迷的呐喊声,但好歹不至于在家里蹲。在5月29日的通知中,国家体育总局也提到,足球、篮球等体育赛事应该单独制定恢复方案,经审核评估后实施。
但不少受访者都表示,马拉松赛事应该是所有体育赛事中,最晚恢复的一批。
2020年已过半,国内各行各业都在陆续复工,勒紧裤腰带过日子的体育人,还在等待一个柳暗花明。
(应采访对象要求,文中刘茜茜、刘兴亮、郭大伟、张浩辰、王云雷为化名)
来源: 凤凰WEEKLY财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