仅半年时间,飞盘运动在中国井喷般爆发,这项小众运动成为年轻人追逐时尚和健康生活的方式之一,它独特的社交属性也被推崇。
热潮之下,各种飞盘比赛破土而出,原本只在小圈子里流行的赛事如今走到了更多玩家面前,拥有官方背景的中国飞盘联赛、北京市飞盘公开赛也于今年夏天落地生根。
问题伴随着比赛数量一起增多,有的比赛准备期只有10天,仓促上阵导致矛盾和争议频出,官方组织的比赛在暴露问题后更被外界关注。看似红火的飞盘比赛,也有外人所不知的混乱,它就像新手扔出去的盘一样——不稳,有时甚至还会偏离轨道。
▲在昆明举办的飞盘比赛。
偏袒
8月3日晚21:19,中国飞盘联赛(陕西·西安站)参赛队群里出现了一串文字消息:“赛程好好,C组中午不打”、“中午打的是ABD组“、“请主办方给个解释”、“ABD低人一等还是咋的”、“不用给我打电话”、“群里说”、“有啥见不得人的”、“没人出来说个话?”、“办不了就不要办了”、“退钱吧”、“不玩了”、“这么怂”、“连个屁都不敢放”。
13条消息一条条地出现在群里,前后不过6分钟,发消息的人是中国飞盘联赛西安站某参赛队的代表,他对组委会将除C组外其他参赛队的部分比赛安排在中午11点进行感到不满,认为那时天气太热、不适合比赛,他认为这是组委会在赛程安排上有意偏袒C组队伍。根据抽签分组,C组参赛队分别为:兵马俑·RJM、UP阿璞极限飞盘队和西安体育学院V7。
中国飞盘联赛于今年8月开启,主办单位是国家体育总局社会体育指导中心,这也是全国性质的飞盘比赛首次由官方举办。2022-2023中国飞盘联赛申办评审公示名录显示,共有14个省市举办该比赛,具体办赛时间需综合评估疫情形势后再确定公布,每个城市前两名获得参加全国总决赛资格。
13条消息发出9分钟后,并没有得到及时答复,该代表再次发言:“赶紧给个话”、“不行我们就不玩了”。此时已是8月3日21:35分,正式比赛于8月6日上午8:30分开始。
7分钟后,全国飞盘联赛西安站赛事组织负责人在群里发布公开消息,称安排中午比赛的总原则是为减少背靠背比赛,让队伍有更多时间休息备战下一场,“3个飞盘赛场,12支队伍,无法做到完全平衡,请大家谅解。”
接下来,群里就赛程问题展开激烈讨论,那位代表直接表示这样的安排不合理:“我们可能会做出退赛的决定。”
“官方比赛还不如非官方的学生自己组织的比赛,官方、不官方还有什么意义”、“办不了就不要出来丢人了”,这样的消息陆续出现在群里,晚上11点半过后,对于比赛组织的声讨依然没有停下来。
迫于压力,组委会后来调整了赛程,中午11点的比赛全部改到下午或晚上进行,第一天的晚场比赛于22点25分结束。关于“天热无法比赛”的争论总算告一段落,但“组委会偏袒C组队伍”的念头,已经根植在很多参赛队代表的心里,首日比赛结束后,这个矛盾点彻底爆发。
▲全国飞盘联赛西安站重新编排后的赛程。
根据组委会的安排,ABCD四个小组第一名直接进入淘汰赛,小组第二和小组第三要参加晋级赛,胜者进入淘汰赛,负者参加排位赛。淘汰赛的抽签原则是四个直接晋级的小组第一先抽自己第二天的比赛场地,各自落位后小组第二与第三名之间进行的晋级赛胜者抽对手,对手是已落位的小组第一。
8月6日晚22:45,抽签仪式在比赛场地进行,一个工作人员将八个签放在一个飞盘里,让各队队长抽。一位参与现场抽签的队长告诉懒熊体育,panner俱乐部队长曾提出过质疑,认为这样的抽签方式与之前公布的原则不符,结果工作人员的反馈是“这样抽没问题”,大家只好服从安排。
根据当时的抽签结果,兵马俑·RJM与西安体育学院V7分在一组。前者来自西安RJM肉夹馍极限飞盘俱乐部,这是西安影响力最大的飞盘组织,西安体育学院V7队很多优秀队员都来自肉夹馍俱乐部,这些学生在全国比赛前被允许回学校单独组队,实力在西安排名第一。
值得一提的是,两队在第一个比赛日同在C组,西安体育学院V7以9比3轻松击败“肉夹馍”。如今再次相遇,铁定有一支队伍无法晋级。圈内人也都明白,被淘汰的一定是“肉夹馍”。“哪怕他们的实力比其他队都强,但也打不过体院。”一位参赛队队长称,如果按8月6日晚第一次抽签结果,“肉夹馍”是铁定进不了决赛的。
就在工作人员拿着抽签结果让各队队长签字时,另外一位负责人站了出来。一位现场参与抽签的队长告诉懒熊体育,该负责人称自己刚才不在场,抽签方式与既定原则不一致,需要重新抽。
“你这不是玩儿人吗?我们按照你们说的方式抽了,结果你们又说不对,要重新来,哪儿有这样的道理?”这位队长说。
一石激起千层浪,UPLUS油泼辣子飞盘和panner俱乐部队长都反对重新抽签,他们与组委会工作人员在现场吵了起来。一位组委会工作人员甚至出现了因低血糖而晕倒的意外状况,后来吃了香蕉才缓过来。
组委会坚持要按照既定原则重新抽签,两个队长就是不同意,双方僵持不下。在此期间,组委会曾向他们表达歉意,强调之前的抽签的确是工作失误。
闹到最后,两位队长愤然离场,他们往出走刚好遇到闻讯赶来的国家体育总局社会体育指导中心一位领导。“你们有什么诉求吗?”面对这位领导的询问,一位队长说:“你们现场说用新的方式抽,怎么又变卦了?”
双方最后也没有达成共识,不欢而散。
“闹事者”离开后,现场的火药味慢慢散去,组委会安排了重新抽签,离开的两队由别人代为抽签,原本11点前就可以结束的抽签仪式,一直闹到了凌晨1点。凌晨3点,组委会工作人员把抽签结果和第二日比赛赛程发到参赛队信息群里,并就第一次抽签发生的程序错误再次致歉。一位参赛队负责人随后在群里回复:“我们没有参与抽签。”
淘汰赛于8月7日上午9点打响,UPLUS油泼辣子飞盘队到了现场,没有参加比赛,直接签了退赛协议。panner飞盘队由于抵达现场的人数不够,也退出了比赛,退赛的两支球队被判0比11负于对手。
参加9到12名排位赛的U·chilli飞盘队是油泼辣子飞盘队二队,他们排位赛的对手是TNT飞盘队,两队赛前商量好“消极比赛”,用这样的方式向组委会提出抗议,这比赛最终结果是1比0。
▲全国飞盘联赛西安站1比0的比分。
“很多人都在网上强调自己在维护正义、维护飞盘精神,那么请问你们就是用这样的方式去维护吗?两个队在场上把飞盘扔来扔去,我看到的是消极比赛。”一位没有退出比赛队伍的主理人对懒熊体育表达了这样的观点,认为如果参赛队认为组委会安排不合适、不公平,有权利退出比赛,但不能消极比赛。
最终,西安体育学院V7和兵马俑·RJM晋级决赛,前者在决赛中11比3击败对手夺冠,这两支队伍将代表西安参加全国总决赛。全国赛的时间、地点目前仍未确定。今年10月,全国飞盘联赛第二站计划在天津拉开帷幕。一位飞盘玩家对懒熊体育表示,关于全国飞盘联赛的未来安排即便圈内人也无法完全掌握,赛事的宣传计划、赛事组织不专业,“这样很容易把项目做烂尾了”。
罗生门
一位退出比赛的队长与懒熊体育交流时承认,西安飞盘水平不高,体院和“肉夹馍”是最强的两支队伍,他们代表陕西省参加全国比赛从实力上讲是没有问题的。他们之所以在比赛时“闹”,主要是对组委会安排的赛制以及抽完签后的出尔反尔不满,认为组委会从各方面都在照顾“肉夹馍”。
“如果组委会想安排这两支队参加全国赛,可以直说。明明实力比对手高出一大截,还要搞小动作,让人觉得恶心。”这位队长说。
另外一位俱乐部主理人强调,“肉夹馍”被照顾是因为他们跟赛事组织者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他分析,杭州飞盘文化公司是这次赛事的主要运营方之一,“肉夹馍”与他们的合作关系密切,“如果’肉夹馍’第一场就被淘汰,肯定说不过去”。
一位退赛队员告诉懒熊体育,西安曾在这次全国比赛前举办过一次当地的飞盘比赛,实力强劲的肉夹馍俱乐部派出三支队伍参赛,结果发现有相同的队员代表该俱乐部不同的队伍比赛,被揭发后,曾有队伍找到组委会,希望取消“肉夹馍”三支队伍的参赛资格,“这件事在当时闹得很凶”。
▲飞盘爱好者们正在练习。摄影:赵宇
组委会经过权衡之后取消了违规队员的参赛资格,“肉夹馍”派出的三支队伍继续比赛,这也让部分队伍与“肉夹馍”结下了梁子,这次全国比赛出现问题,或多或少也是此前矛盾的延续。
懒熊体育采联系到了肉夹馍飞盘俱乐部的主理人翟宇虹,她表示不管按照哪次的抽签结果,遇到什么队伍,“肉夹馍”都会按赛程参赛,“以前参加过很多民间赛事,遇到问题大都是商量着来。现在比赛是由政府推动的,严格按照赛事手册公示的方式来进行,是对所有参赛队员的公平公正。”目前网络上有很多关于肉夹馍飞盘俱乐部和翟宇虹本人的说法,有些甚至是直接的谩骂,翟宇虹表示自己不会为此生气。
“很多人甚至没在第一现场,不了解实情就开始发泄情绪。”翟宇虹表示,任何事都会有不同的看法和争议,自己能做的就是热爱飞盘、维护飞盘精神,她说:“我们这种小众项目做过来的人,没那么多弯弯绕,有比赛打很珍惜、很高兴,有时间打嘴架不如多练练盘。”
就全国飞盘联赛西安站比赛中出现的各种争议问题,懒熊体育联系了一位当时在现场的赛事负责人,但他表示不方便评论。
规则
西安站比赛的争议还未完全平息,首届北京飞盘公开赛在20天后打响,这是北京首次由官方组织飞盘比赛。该比赛计划参赛队数量为:大众组32支、竞技组16支、单性别男女各16支。7月29日下午15:36,北京市社会体育管理中心项目负责人黄春鑫把报名通知发到了网上,结果竞技组瞬间就报满。据官方后来的统计,竞技组总共报了33支队,组委会依照报名先后顺序、平均盘龄和社会参赛成绩等指标最终确定了16支参赛队,大众组和单性别组则按报名顺序,先到先得。
北京盛辉体育文化传播有限公司是此次赛事的承办单位之一,赛事运营和前期筹备工作由该公司赛事总监袁子璟负责。刚发布报名通知时,黄春鑫还对袁子璟说:“按照这样的速度,估计晚上就报满了。”
“不可能,30多个队呢,没那么快。”让袁子璟和黄春鑫没有预料到的是,从开启报名到名额全满,只用了两个小时。他俩那天接到无数个咨询电话,谁也没想道飞盘在北京已变得如此火爆。
争议伴随着关注度一起到来,有些争议甚至在比赛没开始就已在圈里热议。
关于北京飞盘公开赛的争议主要来自三方面:一是比赛设置了裁判、二是严格控制身体接触、三是对于严重犯规会用红黄牌进行约束。组委会规定比赛中只要有身体接触即为犯规,累计5次个人犯规取消本场比赛资格。如果比赛过程中发生危险动作,第一次进行黄牌警告,第二次直接取消本场比赛资格。累计两场取得红牌的队员,直接取消本届比赛参赛资格。
▲北京飞盘公开赛,比赛结束后双方友好交流。
摄影:赵宇
一位飞盘玩家告诉懒熊体育,这完全违背了“自我裁决”的飞盘精神,国际比赛也没有红黄牌限制,场上出现任何争议都是通过双方当事人“自我裁决”的方式进行处理。如果“自我裁决”无法达成共识,那么就要把飞盘回到上一个没有争议的地方,重新开始比赛。有些国际比赛会设置观察员,但观察员只能给出建议,最终决定权还是在参赛者手里。
“遇到问题自我裁决,这在我看来是一项非常绅士的运动,”飞盘爱好者苗笛对懒熊体育表示,现在很多联盟化的飞盘比赛在增加裁判这一角色,与飞盘精神的初衷相悖。
玩了14年飞盘的资深玩家巴克向懒熊体育透露,他曾询问北京公开赛负责人,为什么要设置裁判、为什么会有红黄牌,得到的答复是:“参赛的新手很多,未必完全了解规则和飞盘精神,这样安排是为了让比赛变得更加公平,同时也更顺畅。”
这解释并没有得到巴克的完全认同,他觉得组委会没有把“身体接触就算犯规”给出一个明确的界定。“是不是碰一下就算犯规?如果依照我过去打比赛的方式,一分钟就要被罚下去了。”巴克说。
北京飞盘公开赛制定的新规则在圈里引起了很多人的关注和讨论。在一个500人的飞盘群里,有人发言说:“办比赛首先得尊重这项运动赛事本身的规则,而不是一上来就自我修改。”
随后,一位来自银川的飞盘爱好者在群里发表了另外一种看法:“不用锱铢必较,在原规则上加一些不违反原则的规则,不是很正常么?”一位来自天津的盘友紧接着说:“这真是足篮规则,组委会是怕铲断腿和打群架吧。”
袁子璟也在群里,所有人的议论都被他看在眼里,他对懒熊体育说:“我们也是顶着巨大的压力来做这件事的。”
袁子璟表示,国家体育总局之前发过关于飞盘比赛的竞赛规则,北京公开赛没有改变总体原则,“国家体育总局关于飞盘竞赛规则中有对身体碰撞和危险动作的认定,没有罚则,我们是在这基础上增加了一些罚则,更多是为了让飞盘运动可以良性推广,也是为了保护运动员。这是裁判员手中的武器,但会根据情况来决定是是否使用。“袁子璟说。
他山之石
北京飞盘公开赛每场比赛的裁判组都由四人组成,两人负责执裁、两人负责记录。他们上岗前都经过了10天左右的线下培训,并做了中、英文规则考试,考试成绩必须超过87分才能上岗。
一位裁判告诉懒熊体育,若双方在场上出现分歧,首先会自行解决,如果确实需要,他们会提供第三方视角的判断。虽然比赛设置了红、黄牌,但裁判兜里不像足球比赛那样真有一张牌。该裁判表示,竞技组用到裁判的地方不多,因为他们熟知规则,大众组比赛时因有裁判存在,摩擦会相对减少。9月10日,北京飞盘公开赛全部比赛结束,组委会称全部比赛没有出示过一张红、黄牌。
飞盘比赛强调“自我裁决”,关于比赛中是否设置观察员或裁判一直存在争议。作为世界飞盘联合会的国际级观察员,郑淳认为这个角色有利于帮助大家更好践行比赛规则,有些不懂规则的参赛队员在场上出现问题后需要观察员给予提示。郑淳特别强调,观察员只是给予提示,而不是判定对错,他目前也在国内做一些飞盘观察员培训,培训时会把“自我裁决”放在首位,“这和国家体育总局社体中心发布的规则精神是一致的”。
AUDL(美国职业飞盘联赛)是世界范围内唯一的飞盘职业联赛,该比赛引入了裁判机制,比赛中出现犯规或争议,裁判会直接鸣哨。所有问题均由裁判直接裁定,而非自我裁决。美国人认为“自我裁决”会让比赛出现太多停顿,不利于观赏。
作为中国大陆目前唯一一个参加AUDL的运动员,王逸鹏表示他们比赛时偶尔也会有队员对裁判的一些判罚不认同,但必须服从,这就是游戏规则。不过美国的职业飞盘比赛并没有红、黄牌制。
▲中国飞盘运动员王逸鹏在参加AUDL比赛。
此外AUDL比赛还有很多与国际飞盘比赛不一样的地方,比如比赛总共分为四节,每节十二分钟,最后得分多者获得胜利;防守时允许两个人包夹一个人;运动员在7秒中必须出盘(国际比赛规定10秒出盘)等等。
郑淳认为,AUDL为了让比赛好看进而实现商业化,做出这样的调整无可厚非。但他也表示如果比赛没有一个完整的执裁体系作为支撑,就不要轻易去破坏“自我裁决”的原则。到目前为止,飞盘还没有像足球、篮球那样拥有一套完整的执裁标准和判罚措施,再加之新的参与者对规则了解程度不同,比赛时出现分歧也就成为了常事。
作为民间举办的赛事,CUDL(极限飞盘联赛)也会为进阶组比赛设置观察员,他们都是竞技组的参赛队员,做这样的安排也是因为很多新飞盘玩家对规则和飞盘精神的理解有待提升。组委会负责人张檬告诉懒熊体育,一些足球、篮球爱好者进入飞盘圈后会下意识把其他项目动作带进来,比赛中容易出现身体接触。CUDL首日比赛于9月17日开始,期间也发生过多次争吵。“飞盘参与人数的暴增是势必会带来问题,这时一个必然的过程,我们也在想办法去完善。”张檬说。
来源:懒熊体育